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温佑君:活在波磔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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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时间:2018-06-11 10:20

“她看着那道疤痕,

知道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抚平它,

所以无法下手。

我听了之后,决定算她通过这个手法。

能够看见别人的波磔,还能承认自己的无力,

其实就已经踏上了疗愈之路。”

QQ截图20180611102200.jpg

以下全文摘自温佑君《温式效应》一书:


走进香气私塾时,简直不敢相信正在进行的是书法课。教室气氛之热络,与先前按摩课的肃穆形成鲜明的对比。那一个星期,芳疗师苦练一种被我们模拟为隶书的气卦手法,她们学得十分动心忍性,想不到最后一天真的写起隶书时,竟然是园游会一般的光景。只见老师每示范一笔,她们就拍手欢呼,还有人摇头晃脑地赞叹:「真是娟秀可爱呀!」大巧若拙的书法老师,受到宛如F4签名会的待遇,不禁笑得像刚冒出锅炉的爆米花。


这种兴味盎然、欢欣鼓舞的状态,在她们自行摹写时也未曾稍减。只有日本来的理子,一直对着曹全碑的字帖发愣,怎么样都拉不出那流丽的横线。我拿了一本日文的《中国书道史》给她,她感激不尽地彷佛抓到一根浮木。理子毕业于德岛文理大学,原本在东京一家知名的SPA担任芳疗讲师,为了追求她心目中最贴近人性的按摩,一句中文都不会就千里迢迢来我们这里做「学问僧」。由于敏锐而勤奋,大致的按摩动作她还能跟上,但要接受其他五花八门的养成教育,就不免辛苦备尝。


辛苦的地方在于不明究里。为什么做按摩要写书法?为什么学精油要素描花卉?这些对我们芳疗师来说是天经地义的训练,在一般人眼里,完全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文化美容,更不必说是外邦来的「遣唐使」了。尤其书法在中华文化里始终享有特殊的地位,不仅被视为最高的艺术表现,甚至拿来当作修养心性的指标。这个光环太过神圣璀璨,反而使人无法直视它背后素朴动人的原貌──是什么样的生活处境,淬炼出一个族群的生存哲学,然后从中焕发独有的审美品味?


只要比较各个民族在节庆或祭典上的活动内容,我们就可以清楚地觉察,中国人的「身体感」很早就消失了。即使是饱吸汉族文化神采的日本人,在集会中舞蹈的传统仍然丰富而普遍。是在那些身体的摇摆、磨蹭、与碰撞中,人强烈地感知自己与同伴、与万物、乃至与天地的联结,并从中建立「我动故我在」的实存感。如果中国人不跳舞,他去哪里投射自己的存在?他要如何呈现集体的情感与意识?


然而,再仔细一点搜寻,你又会发现,中国人在重要的活动里一定都会陈列书法。比方说,最快乐的莫过于永结同心,最悲哀的不外乎生离死别,那种场合没有一两幅大字垂挂,对中国人来说,就不成其为喜宴和丧礼。换句话说,中国人快乐的时候,他写字;悲哀的时候,他也写字。原来汉民族不是不跳舞,他们是在笔墨纸砚上呼吸,在线条中舞蹈。所以,凝聚在中国书法里面的,正是汉人遗忘了的身体感,是他不动声色的七情六欲。


为了拆解身体的密码,或引动能量的共振,身体工作者一定要娴熟个案所习染的肢体语言。如果中国人的身体感已经隐入书法里,我们自然必须浸润其中。因此,芳疗师会先学篆书般庄重舒泰的淋巴按摩,然后经验行书般爽利明快的肌肉按摩,接着要掌握隶书般坚忍果敢的气卦按摩,再学着体会草书般超然物外的韵律按摩,最后则以楷书般严整周全的深层组织按摩,总结这一趟书写身心之旅。每学一个手法,就找出相关书体的代表作品请老师来评赏,当然更要实际临摩一番。


而像书法一样的按摩,实际做起来是什么感觉呢?以她们刚学完的气卦按摩为例,这个手法全是横平竖直的比画,迥异于一般按摩的柔美圆转,而横平竖直正是隶书的「基本款」。一开始,大家对这类看似刚硬的动作颇有疑虑,真正操作了以后,才明白不是只有温言婉语能抚平人心。随着铃木庆一替北野武写的电影音乐「座头市」,芳疗师的面容悄然变色。反复演练下来,她们手形之简洁齐整,身段之干净利落,还真有点盲剑客的架式。


由于还是新人,我让大家每做一个段落就停下来各自表述,讨论令她们印象深刻的步骤。许多人都提到一个并排双掌、以脊椎为楚河汉界、在背部两侧分别刻画一道长线的动作。我们称之为「波磔顿挫」,因为它就像乙瑛碑里有名的横画一样,一字一波。奇妙的是,不过是拉出一条水平的横线罢了,但那蚕头燕尾的走势,却含括了生命里的一切曲折。施作者觉得,这个动作像在串连身心的断简残篇,受作者也感受到,那个土崩瓦解的自己又被黏合回来。一个简单的按摩动作,就能产生那么大的疗愈力,实在是不可思议。


要解开这个谜团,不能不回溯那几块碑文的源起,看看这种字体是如何「养成」的。写过隶书的人应该可以体会,在这笔形成隶书特征的横画里,埋着一段又一段的崎岖道路。起头的逆笔,像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地上了路,行至中途,才发现道狭路窄而进退维谷,左冲右突都不得其法,最后只有把心一横、牙一咬,仰头纵身一跃!这个画面就停格在跃出的一剎那,所以一千八百年来,人们只看到汉隶的华美大方,而看不到中间的矛盾挣扎,就如同观众只看到跳水选手起跳时优雅的弧线,而看不到他那身绷紧的肌肉一样。


想表现这么一条剧烈起伏的横线,不论按摩或写字,主要是凭借肱二头肌、三头肌的雄强膂力,而不是绣花般的灵巧腕力。芳疗师在练习的阶段,总是被耳提面命:「要用整个身体按摩,不可以用手按摩!」而临孔宙碑的时候,若仅仅局限在腕关节的活动,那条堂皇的波磔就会只留下小气的锐角。除了力量和姿势,按摩写字也都讲求速度感。所谓速度感,其实就是韵律和节奏。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拍子的按摩,就跟正襟危坐填满九宫格一样无聊。这种速度感靠呼吸控制,而呼吸之快慢又受心绪之左右,无怪乎好的按摩和书法,往往都是情溢乎辞的。


那么,东汉石碑的背后,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心情?礼器碑成于外戚梁冀的权势巅峰期;孔宙碑出现后两年,宦官发动第一次党锢之禁;黄巾之乱的来年,曹全碑在陜西落成。那些看似安定稳健的线条,其实是从混乱郁闷到了顶点的时代抽离出来的;而那个波磔顿挫的造型,则是清流与浊流拉扯的结果。传统上总认为,清流的儒生被浊流的宦官所淹没,是一大悲剧,而那些汉碑就等于是这出悲剧的墓志铭。这个论点勉强可以说明张迁碑之类的骨鲠威武,倘若套用在同时期而丰姿玉立的曹全碑上,很难不让人感觉精神分裂。


其实,那些礼教狂儒生,有时几乎跟今天的回教基本教义派没什么分别;而万恶的宦官里头,也不乏清忠之士与博学之才。例如曹操的养祖父曹腾,「奉事四帝,未尝有过……时人嗟美之」;而赵佑等五人甚至「与诸儒共刻五经文」,连儒生都佩服。只有撕掉清流、浊流的标签,探究东汉崩溃后的社会流变,才有机会听见从汉隶传来的心跳。


不过一百年,时代的心灵便从「独持风裁,以声名自高」的李膺,转为「礼岂为我辈设也」的阮籍,可见东汉末年的社会变动,意味着集体主义与个人主义在中国历史上首次的激烈对抗。黄仁宇先生在《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》一书中也提过,「汉代的覆亡,证明一个政治体系对个人私利观完全否定时,就只能控制一个简单的社会」。当时人面临的两难,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分水岭,也是个人生命演进的关卡:一个社会要选择秩序还是自由?一个人要如何符合他人的期待、同时又不压抑自我?


隶书在如此的时代氛围下斐然成章,接下来的一千五百年却无声无息,直到清朝中期才突然文艺复兴。固然金石文物在当时纷纷出土,使书家有了新的方向,更重要的是,那时的中国社会,正面临着同样的巨大拉扯。显然这些线条里,确实记录着人们生活的轨迹。写隶书时,书写者必须扬起上臂,才能完成那条波磔顿挫的横线。这个微妙的动作使他的身体呈现抗衡的姿态,然而,之前那段坎坷的路程,又使这个抗衡里面充满了艰难与无奈。所以阳亢或阴柔都只是人生的表相,真实存在的,永远是那个不断的折冲与磨合。


带这批芳疗师最后一次练习气卦时,发生了一个小插曲。有个平日总是一马当先的新人,做到一半突然跳针,呆立在按摩床旁,几度欲出手而不能。虽然觉得蹊跷,我当下并未趋前协助,等大家都练完以后,才请她说明是怎么回事。这个时常一脸凛然、被学姐担心有点霸气的女孩,此时却哽咽地表示,对练的同学曾因脊椎侧弯开刀,背上有一道又长又歪斜的疤痕,她看着那道疤痕,知道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抚平它,所以无法下手。我听了之后,决定算她通过这个手法。能够看见别人的波磔,还能承认自己的无力,其实就已经踏上了疗愈之路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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